《宪宗调禽图轴》
清末老北京的遛鸟人
▌宗春启
近来在国博展出的52幅古代书画中,有一幅《宪宗调禽图轴》:御花园中,一位太监双手举着鸟笼,内有一只黑色小鸟,供明宪宗朱瞻基赏玩。
中国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养鸟、玩鸟的,恐怕难以考证。南北朝刘义庆《幽明录》中,已经有养八哥教其说话的故事了;把经过训练的“笼媒”鸟置于笼中,用它的叫声把同类引来加以抓捕,这办法在唐以前就有了。不过,要说清代北京人玩鸟玩到了极致,这一点大概是不会错的。
北京话里有个歇后语:武大郎养夜猫子——什么人玩儿什么鸟。话糙但理不糙。老舍话剧《茶馆》里,松二爷和常四爷一上场,俩人手里各提着个鸟笼子:身材瘦小的松二爷提的是黄鸟笼子,人高马大的常二爷提的是画眉笼子。那阵儿的北京城时兴养鸟,您没见王利发的茶馆么,“屋里和凉棚下,都有挂鸟笼的地方”。
老舍笔下的茶馆,生活当中还真有。民国初年,天桥西南巷路西有一家茶馆,字号是“福海居”,铺主姓王,人称王家茶馆,叫白了,被叫成“王八茶馆”,有点对铺主不恭了。铺主喜欢养鸟,房中遍悬笼竿,养着各种鸟雀。于是北京养鸟之人便云集王家茶馆。又因墙外是常年之鸟市,所以王家茶馆终日满座,皆是提笼架鸟之人。民国以前,北京城里许多人喜欢养鸟。而且,养什么鸟、提溜着什么样的鸟笼子,常常是一个人身份、脾气和品位的象征。
一压音
那阵儿北京人养鸟,一类是为听“哨”,一类是驯着玩。
“哨”得好听的鸟大部出自北方,有百灵、画眉、蓝点颏、红点颏、黄鸟,还有俗称为柞子的苇莺,俗称红子的沼泽山雀。把这类鸟养在笼子里,让它一天到晚百啭千鸣,为主人带来欢乐。
但是,不能让鸟随着自己的性子叫,养鸟人为让它们做出规定:只许叫自己应该叫的声音,不能胡叫。一旦学会了别的叫声,比如生活在苇丛里的柞子学会了蛤蟆叫,百灵学会了画眉叫,这只鸟便被认为“脏口”,不值钱了。遇见脾气暴的,说不定就把鸟摔死甚至炸着吃了。还得强迫鸟模仿一些特定的声音或是某种鸟的叫声,这叫给鸟“压音”。“嘤其鸣矣求其友声”,鸣叫本来是鸟的天性,可是非让它为哄人高兴而鸣叫,还强迫它如何鸣叫,您说这是不是有点不讲理?
过士行的话剧《鸟人》里有这么个情节:养百灵的,不让画眉笼子靠近。理由是:北京的百灵“十三套”里,没有画眉的的叫声。
所谓百灵“十三套”,是百灵鸟鸣叫的“规定套路”,有特定的内容和固定的顺序,叫完一套再叫一套,不能改变顺序,也不许遗漏和重复。喜欢养百灵的王世襄先生说:“十三套连串起来,要求不快不慢、稳稳当当、顺顺溜溜、一气呵成,真可谓洋洋洒洒,斐然成章!”十三套中,有家雀闹林声、山喜鹊叫声、红子叫声、群鸡叫声、呼哨声、小燕儿叫声,还有猫叫声和老鹰叫声。鸟本来最怕猫和老鹰,可是养鸟的偏叫它学它最害怕的东西,可见其多么“残酷”!“学猫叫则高低紧慢,苍老娇媚,听得出有大小雌雄之分。学鹰叫则声声清唳,冷峭非凡,似见其霜翎劲翮,缓缓盘空”。还有“水车轧狗”的声音:“净口百灵最好能学到水车声自远而近,轧狗之后又由近而远。如果学不到这个程度,也必须车声、狗声俱备”。
鸟又听不懂人话,人没法儿用语言指导,骂不得、打不得,也急不得、恼不得,在“压音”过程中,还不能让鸟听见杂声,比如乌鸦的叫声、蛤蟆的叫声,或者是磨剪子磨刀的“哗啦哗啦”铁片子声。过去没有录音机,给鸟压音要费很大的气力。比如,为让黄鸟压上山喜鹊出林的叫声,就得起大早儿到有山喜鹊的山林去;压老鹰争食的声音,就得到有老鹰出没的地方,将事先准备的羊肠子,挂在鸟笼子附近,好把老鹰招来。那老鹰要是招不来呢,或是只招来一只,没有争食的呢?就得改天再来。也许十天半个月的工夫压不上一个音!
改革开放以后,录音机普及,别说给鸟“压音”,就是教鸟“说话”都实现“高科技”了。护国寺宾馆一进门大厅里挂着两个笼子,里面是两只鹩哥,“话”说得那叫脆生:“你好!”“古德毛宁?”“撒由哪啦!”叫得客人退了房都舍不得走!
二耗财
养鸟,不但耗精力,也消耗体力,还耗财。
有些鸟必须得遛。尤其是画眉,一米来高的大笼子并不轻省,光提溜起来还不行,还得一边走,一边把鸟笼子“悠哒”起来。而且,每天所走的路程只许增多不能减少。所以,体格弱、力气小的人,养不了画眉。有的老年人以养画眉为健身方式,每天不想出去也得出去,听说有因此把自个儿累出病来的。所以,过去有钱人养画眉,专门雇人给他遛鸟。
为什么说养鸟耗财呢?养不同的鸟,得用不同的笼子。笼子用错了,会被人笑掉大牙。一张好鸟笼不啻一个精美工艺品;材料好,工艺精良。提溜这样的笼子出去,人才觉得体面。而一张精美的南派百灵鸟笼,精雕细刻,价值高达千百金。北京城过去专门有制作和经营鸟笼子的。
笼子里还得有附属物呢。除了百灵,养别的鸟笼子里必须有供鸟站上去休息的鸟杠。有的鸟嘴坚爪利,专爱剥啄鸟杠,所以要用坚硬的“紫藤杠”。一条“紫藤杠”在上世纪初价值二三十块银元。还有铜制的、造型精美的笼抓,供鸟饮食的鸟食罐、水罐——那得是景德镇细瓷的,就连鸟笼外的罩,都得是黑缎子面的。这些“附件”哪一件也不是三两个钱就能买到手的。
有些鸟不吃素,如画眉,得给它们买活食儿吃。鸟市上,专有出售鸟食的,面包虫、蜘蛛、蚂蚱、油葫芦,论只卖。上世纪90年代,北京城郊的鸟市上卖的油葫芦——当然是活的,一毛钱一只。有的鸟隔长不短还得喂些肉。不把这些小精灵伺候好了,它才不给你好好“哨”呢!日久天长,光是喂鸟这一项也是笔不小的开销。
百灵鸟倒是吃素呢,也不省钱。百灵要从幼雏开始喂起,把蒸熟的绿豆擀成面,拌上鸡蛋当食物。营养跟不上,鸟的羽毛就长不水灵。
三驯鸟
驯鸟,行话叫“练玩艺儿”。这类鸟,行家叫“花红鸟”。包括乌鸫、太平鸟,还有俗称老西子的蜡嘴雀、俗称交子的交嘴雀、俗称皂儿的黑尾蜡嘴雀和俗称灰儿的椋鸟等。
鸟能“练”出什么“玩艺儿”来呢?
记载着隋唐趣闻逸事的《朝野佥载》中有这么个故事:唐朝有个姓魏的小官掌管西市,他养了一只红嘴乌,叫它每天到市上去要钱,每人一文,要到钱后叼回来交给主人,一天能获数百文。人称此乌为“魏丞乌”。
上世纪初,天桥有一个用鸟帮助卖糖的,每天吸引不少大人小孩来买糖。买糖的小孩拿出钱来,这只鸟就飞过去把钱叼起、飞到主人身边交给主人,然后它用嘴打开彩票箱,叼出一张彩票来。彩票上有糖的块数,或一两块,或三四块。鸟会依照数目一块一块把糖叼给买主。人谁不好奇?都喜欢瞧稀罕,于是这只鸟就成了他主人的摇钱树了。这事刊登在1939年2月28日的《新民报》上。
还有用“黄鸟算命”方式骗钱的:说出你的生辰八字和想问的问题,黄鸟的主人对着笼中的黄鸟喃喃细语一番,然后打开笼门,放鸟出来叼签。黄鸟会在一堆签里衔出一个,打开一读,签上写着你的命运或者是回答你的答案。这黄鸟当然也是人驯好了的。
驯鸟,可能比给鸟压音更费力气。笔者没见过驯鸟的过程,只见过驯好了鸟的精彩表演。那是一只乌鸫,嘴是黄色的,羽毛是黑色的,比鸽子略小、略瘦,停在主人左手上。主人右手拿着一根两尺长的乌木杆——主人说那叫“舀子”。“舀子”的顶端有个簧片,簧片下压着一个白色的球,大小如蚕豆,好像是骨制的。主人扬起右臂用力一甩,“舀子”顶端的小球便挣脱簧片,朝着斜上方的天空飞去。主人紧接着一扬左臂,乌鸫便追着小球飞了出去,速度之快,好像离弦之箭。小球飞出去十几米之后,冲力减弱,速度渐慢开始下降,说时迟那时快,只见乌鸫赶到,将头一歪,“哒”的一声,已将小球叼在嘴上,一个转圜,飞回到主人手里,把小球交还给主人。当时已是冬月,寒风凛冽。那位驯鸟的主人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,玩儿的是兴致勃勃红光满面。他的那只乌鸫给他挣足了面子。在场的还有三四位,有同样玩乌鸫的,也有玩黄鸟的。一只训练有素的黄鸟无羁无绊,却不飞走,只管绕着它的主人飞,距离绝不超过一米。主人一伸手,它便落在主人手上,让人啧啧称奇。
还有一类鸟为观赏鸟,以鹦鹉为多。鹦鹉是个大家族,体型大的如金刚鹦鹉、绯胸鹦鹉,小型的如虎皮鹦鹉、牡丹鹦鹉。除鹦鹉之外,还有各种文鸟,俗称芙蓉鸟的金丝雀、绣眼鸟、相思鸟等等。也有把鸟当宠物养的,一般是老西子(蜡嘴雀)、交子(交嘴雀),看着它熟练地嗑葵花籽取乐。
说起养观赏鸟,还有段近乎悲伤的历史,可谓是“鸟灾”。
改革开放之初,本市有人从国外引进一批观赏鸟:五彩文鸟、十姐妹等等,饲养在一座养鸡场的一隅。没有多久,养鸡场的鸡出现大批死亡——染上了禽流感。为控制疫情,这个养鸡场的鸡和观赏鸟全被处理了,造成不小的经济损失。
鸟灾,罪不在鸟,在人。
以往人们的爱鸟,实际上是害鸟。因为大部分鸟是野生的,要养鸟就得去捕鸟,捕鸟就意味着杀鸟。以百灵为例,生活在草原上的百灵,在天空中自由翱翔,为爱情纵情歌唱。一到春天,草原上到处是一对对上下翻飞谈情说爱的百灵鸟。它们成双成对地在草窠里做窝育雏,雄鸟外出觅食,雌鸟在巢中孵卵。好不容易小鸟出了壳,捕鸟人来了,惊飞了成鸟,从巢中拿走了幼雏,雄的留下喂养,雌的就被处理掉了。这样滥捕的结果,必然是鸟类数量的减少、生态平衡的破坏。还有,许多善于鸣叫的鸟,如画眉、蓝点颏、红点颏、红子等,是专吃害虫的益鸟,应该加以保护。如今鸟类已经受到法律的保护,再捕捉鸟类,就要触犯刑律了。
随着环保意识的增强,爱鸟的北京人越来越多了。真正的爱鸟,还是要保护鸟,尽量不去打扰鸟们的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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